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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3月24日

印地亞的河




凌晨,水氣為這條街蒙上一層淡淡的乳白色面紗,將這塊充滿神秘色彩的土地矇矓地更加令人難以捉摸。

臉上鮮明的輪廓,彎翹濃密的睫毛,黝黑的皮膚,不!不是黑色,是深褐色─深到發黑的褐色。

印地雅的子民用與他們皮膚成對比的眼白,在還沒睡醒的街道窺伺著這群外來客。


一個瘦小的女人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那女人骨瘦如柴,好像她體內的血水都被抽乾似的,

她身穿紗麗─印地雅的傳統服服裝,據說是由一條長六到七公尺的方形布條在身上纏繞而成的。

但在被紗麗包裹底下的身軀,我彷彿感覺不到血肉的存在,可以想像,在那長長的裙襬底下,有兩根細細的骨頭支持這六公尺長的布料。

待她走進,才發現她那如同乾枯樹枝的手臂上躺著一名剛出生嬰兒,從沒見過那麼小的嬰兒,黑漆漆的,我甚至幾度懷疑那是塑膠製的娃娃,直到那名小嬰兒張開嘴哇哇了幾聲不成聲的啼聲,才化解了我的疑惑。

趁人不注意時,偷塞了一張鈔票到那位母親粗糙的手裡,那母親一看到鈔票,便如同老鷹獵小雞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奪走了鈔票,我有點驚訝,但這就是他們的生存之道,如果不這麼做,在我周圍那些遊走的人們便會一個箭步的奪走原本屬於她的錢。

女人拿了錢後,並退進一條巷子裡,漆黑的巷子,能見度相當的低,黑皮膚的女人一退進去,並與那股強烈的黑融合在一起,不知去向了。


街道上掛著各種語言的廣告,臨街的商店牆上佈滿了各式的傳單,垃圾一堆一堆的躺在街道旁,一種看似有人整理的凌亂。

一家雜貨店前趴著三頭壯碩的牛,有兩隻深色的牛似乎還在睡覺,另一頭,有著乳白色的毛色,第一次這麼近的審視白牛,純白的毛色,烏黑的眼眸,靜靜地嚼著嘴裡的乾草,用種與世無爭的平和眼神注視著來往的人們,豐盈的身軀,令人不禁想到剛才乾瘦的女人及嬰兒,這裡的人民吃不飽,牲畜卻養的好。

印地雅處處都是神明的影子,不論是花草樹木幾乎都有神明,他們遵循自然法則,因此擁有許多禁忌,但也因此擁有穩固的社會信仰,也許在別人眼中是用「落後」來形容他們,但或許…他們用的是最接近「人類」的生活方式吧!


順著街道繼續走下去,不知不覺,便來到了印地雅的河的河階旁。

印地雅的河。

那是印地雅傳說中由他們所敬愛的破壞天神的髮束所匯流而成的生命發源地。

未亮的天,為平穩卻浩然的水面度上了一層濛濛的銀,聖河旁的人民,散發出一股平和的氣息,沒有人大聲喧鬧,遵循著由自然所譜成的無形規章,似乎深怕一不小心,心底一閃而過的邪念將觸犯到那沉睡於清流理的主宰之神。

我站在巨石堆砌而成的石階上,閉目,體會這種沒有富麗堂皇的廟宇,亦沒有鑲了寶石金光發亮的神像,但人們卻流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莊嚴。

倏地,如同河中穿梭的小魚般,一個大竹盤滑進了人群中。

底下是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小女孩,身穿黑色的紗麗,頭上頂著竹盤穿梭著,乾扁的身軀,瘦小的身材,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唯一不同的是,女孩的眼睛,炯炯有神,閃閃發亮,就像一對天上的星星,但那眼裡閃爍出來的光芒卻比星星來的銳利,透露著求生的本能。

在大多數的孩子都還作著香甜的美夢時,小女孩耐著寒冷,拋棄了作夢飛翔的權力,為了討生活,或許是為了另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弟弟妹妹而奔走討生活。

她的嘴裡則不斷重複著:「哈囉!哈囉!哈囉……」沒有別詞句,這是唯一的溝通,也是唯一的辭彙。

巨大竹盤,令我想到元宵節是用來甩湯圓的大竹盤,只是甩湯圓的人是壯碩的師傅大人,而在我眼前的則是位身高到我腰際的小女孩,竹盤裡擺的也不是白白胖胖的湯圓,而是一小盤一小盤的水燈,那是用葉子編摺而成的小碟子,上面擺了四朵紅潤的玫瑰花,而被花朵所圍繞著的是用蠟油固定住的燭芯。

不知道那些玫瑰是不是在凌晨前摘下來的,粉嫩的花瓣上還殘留著碎鑚般的露水,更加襯托出了玫瑰的豔紅,若說這是我見過最無瑕的玫瑰花,我想也不為過。


小心翼翼的將水燈捧在手心上,踏上預定好的船,木製的寬底船還算平穩。兩位渡船人,年紀頗大,包著頭巾,身穿由布塊纏繞的傳統服飾,黑褐粗糙的皮膚,臉上佈滿著似河水侵蝕過的痕跡。

兩個男人什麼話都沒說,甚至連表情都沒有,只是一個勁兒的用竹製的槳熟練地在這印地雅的河中畫下一圈又一圈的無聲漣漪,一圈扣著一圈,這個畫法,是他們的祖先傳給他們的祖父,他們的祖父傳承給他們的父親,再由他們的父親傳給他們的。

當他們一出生時,便注定拿起這支竹製的大畫筆,在這永不乾枯的流動畫布上繪出無法顛覆的波紋。

也許在命運的轉輪下,他們早已不知道要說什麼,或許他們早已忘了如何展現表情,在這不容翻身的階級制度下,他們的夢想是什麼?

曾否有人問過他們的夢想?

還是他們不曾作過夢?

不敢。

我無法從他們鑲在深邃眼窩上的眼珠裡找到答案─雕刻家所刻出的輪廓過於鮮明,過於深沉,將靈魂之窗隱藏其中,窺伺不到,窺伺不到那靈魂無聲的吶喊。


一葉船順著印地雅的河所指引的方向前進,河流兩旁的景色全然不同,一邊是景色單調的金鋼沙沙地,另一邊則是古代國王所建構的皇殿,一整排的各式建築,寶藍色的別墅,石砌的高塔,上頭還攀爬著幾隻剛睡醒的猴子。

在這裡,自然與人文緊密的結合,樹木與動物是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要角,他們從牠們身上學習,他們崇拜牠們,而這裡的動物也習慣人類的存在。

這裡的樹木與建築合在一起,感覺就像樹木被建築所擁抱,或者更確切的說,兩者有種合而唯一的共存感吧!

順著河水望去,充滿古早韻味的建築與近代新式的房舍穿雜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麼,並沒有突兀或不協調感。

沿著河水,它們交錯地望著印地雅的成長與蜕變。

而古代城堡斑剝的磚紅漆,一疤一疤的痕跡在整片高牆上訴說著多少繁華的過往及落寞的哀傷。


忽然,金鋼沙地盡頭的背後燃起了一道白光,撕開了原本瀰漫於河面上的面紗,白光延伸到了金鋼沙地上,變紅,轉橙,亮了,亮了!

原本單調的紗地,一瞬間被打了光,一瞬間被注入了一股活力,一瞬間,金鋼沙地的背後彈出一顆用圓規畫出的球,火紅色的,一顆火球。

那是我第一次正視它但卻不刺眼,彷彿有一股摩力包圍似的。

那神奇的魔力度過了印地雅的河,留下了渲染過後的金光,最後攀上了對岸的河階。

還來不及反應,這景象就像打翻了的顏料罐,繽紛的色彩潑灑了下來,從遠到近,到眼前,再到另一端看不見盡頭的盡頭,一整排的建築都鮮活了起來!

不知何時,印地雅的人民放下手邊的工作,來到了河邊,靜默的望著這令人難以言喻的一刻。

我也楞了,沒見過如此這般幻彩,胸口翻騰起一股莫名的感動,時間就像被暫停了,原來當人的心裡受到莫大的感動時,週遭的一切都會隨之而停擺!

我點亮了水燈,彎下身子,輕輕的將水燈放在河面上,一盞,兩盞,三盞……盞盞的水燈載著燭光的溫暖以及心中的感動,從河上不同的船隻隨波漂流而出,閃爍的燭光,在印地雅最雄偉的河上連成了一條輕柔的金絲帶,飄流而下。


一抹刺眼,敲醒了停擺的眾人,不知道那顆火球何時成了不可直視的神聖之光。

我一手遮著過於刺眼的陽光,另一手示意船夫可將船靠岸了,船夫技巧很好的靠了岸,並為準備下船的我鋪了一條踏腳墊。

經過他們身邊時,我偷塞了一點小費給兩位辛苦的船夫,他們用長著厚繭的手接過,握著,然後靠在額頭上再放到胸口上,口中念念有詞,就像是在禱告一樣,或許,這是他們對於感激,對於謝天的表達方式吧。


走回了原來的路,又看到了那個頂竹盤賣水燈的女孩,只是這回而她沒有頂著竹盤,這回而她只是個普通的印地雅女孩。

她也認出了我,用細細的聲音靦腆的說:「哈囉,哈囉。」她的身邊站了一個年紀有點大的中年男子,男子的背上扛了一大捆結實的菜葉子,望著我這兒微笑,是她的父親吧。

我掏了掏包包,翻出一顆包裝漂亮的巧克力,拿去遞給了小女孩,用英文對她說:「巧克力。」

她的臉頰露出了微微的红暈,拿著巧克力回頭望了望身後的中年男子,男子和藹的摸著女孩的頭笑著說:「巧克力,巧克力……」女孩轉頭對我害羞的笑了笑,這回,她的眼裡閃的是純真星星光芒,潔白的牙齒彎成了一輪弦月。

微笑,我們用全世界共通的語言交談。

轉身離去,女孩稚嫩的聲音在我耳邊久久回盪,那是一個寓意深刻的辭彙,哈囉,哈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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